他一定是傻了,才會任由虎子磨著姥姥也來玩這小孩兒遊戲。

「我想想蛤,五歲那年,我在桌上摸了一整盒糖去,這個還算麼?」銀髮老太一本正井地坐在一圈孩子邊上,這樣說道。

「奶奶,不是這樣的,是真心話!這樣哪叫做真心話大冒險呢,你、妳、你,誰沒偷過糖?」虎子搖著老婦的手,點著一旁自己堂兄弟姊妹,不滿意地反駁。

「我沒偷過……」鳶兒怯怯地舉手,不過沒人理會她。

「沒關係啦,換下一個罷……」在一旁的他看不下去,忍不住開口,想拯救姥姥於水火中。

「沒關係,沒關係,待我再想想哈。」老太攬過嘟著嘴、委屈萬分、要哭要哭的鳶兒拍哄著,看著滿桌的過年糖,笑著說道:「十三歲時偷了三年的高麗菜,給同學打牙祭,這算麼?」

「哎唷姥姥!」「欸呀奶奶!」小娃兒們呱啦呱啦地叫,老婦慈藹地笑,雙眼微瞇,陷入了一甲子以前,那暈暈糊糊,有如水霧一樣的回憶裡去。

「那麼,我給你們說說,那個學校裡兒的事罷,這次你們絕對沒聽過呢。」這回孩子的聲音再沒打斷她敘述,於是一個一個字,斷斷續續、瑣瑣細細,回到那六七十年前,她也滿頭烏髮,耳聰目明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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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建在山坡底的學校,再過去就是河,這頭上來是坡,坡上生滿了高麗菜。重慶師專的女孩子們便住在那樣的山凹凹裡。要回家啊,難呢,回到我同樣在重慶的家去,也得過河,船逆流划上,到了家門前便去了半天了,別說那些住得遠的孩子呢。

所以我們總住在學校裡,吃得那八寶飯啊……你們道是哪樣的八寶飯?白飯裡面沙子石子碎穀殼子,湊湊足有八寶了罷?

所以我們最好的點心呢,便是那滿山的高麗菜。師專的女孩子啊,都穿著長長的百褶裙,撩著裙擺便上山去,看準了哪顆高麗菜哪,便往下一踢。下面的同學哪,立刻便接著,又往山下踢。

反正那師專教室宿舍哪就在底下,菜踢下來,接應的同學就快快把高麗菜抱到伙房去。伙房的人自然不會說出去哪,他們都炒了同我們一道吃的。

這講過了我知道,但這回有個你們不知道的哪,連你們姥爺都不知道的。

有次哪到了連假,同學們要回家去,我卻沒回家。好朋友都回家去啦,我無聊得很,便又往山坡上走。但這回沒了接應的,要偷菜也不好偷,只好在那邊繞來繞去,想找個漂亮又小的,好抱了便逃走哪。

到了這時候,卻是突然一隻小東西鑽到我身邊來。我想什麼東西啊?低頭看去,卻是一條小狗,黑乎乎的一團,在地上幾乎看不清楚。我想想牠這樣小,不知是從窩裡亂走出來的,還是怎地。

仔細看去,那小狗很可愛的哪,渾身烏黑發亮的毛,眼睛黑得像小豆子,亮閃閃地、可憐兮兮地。我抱了牠一下下,便又把牠放回地上,想讓牠自己回窩去。但這小狗子怎樣也不走開,一直粘著我腳邊,在我裙子上蹭來蹭去地。

後來實在太可愛了,我就把牠給抱回宿舍去了。

那時物資很缺,多了一條狗吃飯恐怕要挨罵,我不敢帶回去,就把牠養在宿舍外面不遠處。很奇怪哪,這狗兒聽話得很,要牠不叫便不叫,要牠別亂走也沒亂走。分牠吃八寶飯,牠也吃得津津有味。噯,我到了台灣來,你們姥爺又養了狗,我才知道一般狗狗哪有那樣乖的呢。

就這麼養了好一陣子,宿舍裡同學們也喜歡上那隻狗了,有的回家去吃飯時,便帶幾根骨頭回來,總算豆子的狗飯裡除了八寶和高麗菜,又多了點東西。是啦,我們叫牠豆子,黑溜溜地小不隆冬,就像顆小豆子一樣。

也因為那狗實在太乖,居然在那裡養了一年多,也沒給學校發覺。倒是伙房的人知道了,那位老太啊,也喜歡這隻小黑狗,餵得比我們女孩子還勤。

後來,學校發生了怪事。

先是學校裡養的雞死了許多,再來是伙房大媽煮的菜給偷了不少,再來是有人半夜看見個影子去雞舍,再來是跟去的那個大媽給咬傷了,卻什麼也不記得。其他人沒懷疑到黑豆子頭上,我卻懷疑了。

那些雞都是給咬死的,死得莫名其妙,我想啊,學校離林子又有一段路,狐狸黃鼠狼啊要來偷雞,都不太容易,恐怕便是我心愛的黑豆子幹的好事。

而且啊,我好怕啊,要真是黑豆子咬人,那牠可要給人們一槍給斃了。我想了又想,這可怎麼行呢。

於是我乘半夜尋到了黑豆子那裡,想看牠到底有沒有去偷雞,摸到了黑豆子的破布窩,還真空蕩蕩的,碎布都涼的,牠的破報紙也涼的,黑豆子不在牠的狗窩裡。

嗨呀,我這可擔心了,心想莫不是黑豆子跑到了雞舍去罷?我這樣想著,便往雞舍走,走到了那小木屋前,才覺得有點怕,連高頭大馬的大媽都給咬了,我來豈不被咬得更狠嗎。

正這樣想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便撲了上來。哎唷我可給嚇得,只差沒大叫起來,拼命用手堵著嘴,這才看清了那黑東西是黑豆子。我心想不好,黑豆子果然來偷雞了,想來也是牠吃高麗菜吃慣了,才會去偷那個大媽的菜。

我跑進雞舍一瞧,只見裡頭雞隻們全縮成了一團,地上班班血跡,卻不又死了哪隻雞。我看了黑豆子一眼,牠倒好,完全沒有悔意,烏溜圓的眼睛直盯著我瞧,好似還有幾分得意。

我把黑豆子拉到雞舍外頭,用油燈照了照,只見牠身上嘴上也沾了血跡。我想,這下子可好了,豆子是留不下了,那個雞我還得裝傻呢,怕學校要我賠呀。

我只好與黑豆子說:「豆子啊,你這下子,要我怎麼留你呢,留下來,與學校難交代啊。」

我停了停,又與牠說:「你去罷,現在個頭這樣大了,山雞野兔也不是你對手,去到山裡當條快活的野狗,也省得跟著我吃這八寶飯高麗菜這般窩囊。」

黑豆子像是懂了,那張狗臉上頭竟然出現了幾分不捨的模樣,我又勸了牠好半晌,牠才舔了舔我臉,往山坡上頭林子方向走去。我看著牠一路爬坡,還不斷回頭,我忍不住哭了,卻也不敢要豆子留下,只轉身跑回學校裡去。

到得隔天,我才知道我大大地錯了,那雞舍外頭,躺著一條黃狗,黃狗嘴上還粘著雞羽毛,脖子上開了一條大口子,卻像是給另條狗給咬死了。想來是黑豆子咬死了黃狗,所以給我看見時才那樣得意,我卻把牠給趕走了。

我大是後悔哪,可是後來到處找去,也找不著豆子了。那狗窩窩便這樣空著,一直到我畢業,要去台灣時,黑豆子都沒回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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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這算什麼秘密麼,大家都知妳喜歡狗呀,只是不知妳以前偷偷養狗呢。」虎子哇哇叫,連鳶兒也搖著老太太的手,不服氣。

坐在角落的他抓抓頭,轉頭看窗外去,只聽老太又說道:「欸啊,這你們便不知了,後來啊,不管到哪兒,我都會撿到大大小小的狗狗。而且都跟豆子一樣,又黑又亮,那毛啊,黑得跟緞子一樣。」

「就連在到台灣的船上,我發了高燒,都有條黑狗狗半夜來,給我臉上額頭上舔啊舔地,隔天便退燒了,連船醫都覺得稀奇呢。」

「就連到了台灣,我都撿到了好幾隻狗,每次啊,一隻狗老死了,走失了,便又有一條黑狗尋來。」姥姥得意地說道,「一直到二十幾年前啊,最後一隻萊利也死了,我哭得好傷心啊,姥爺才不許我再養狗了。」

「而且啊,每次遇到了大事小事,都是夢到黑豆子來幫我的忙哪。」姥姥說得興起,口沫橫飛,「當年生你們二阿姨難產,也是夢到黑豆子帶著床母娘娘來呢。」

「就連那次小中風,都是夢到黑豆子叼了顆亮閃閃的東西來,要我含著,過了幾天,手腳便能動了哪。」

「姥姥,你老說這些唬我們,我們不是小孩子了啦!」十二歲的虎子老氣橫秋地說道,八歲的鳶兒煞有介事地點頭,他坐在一旁暗暗好笑。

「沒有唬你們哪,就是怕給當成了唬人,才一直不說的哪,想不到你們娃兒們也不信姥姥……」姥姥停下了話頭,卻看著桌上的糖發起呆來,道:「倒是從那次中風好了之後,我便沒再看過豆子啦。」

「興許是姥姥身體健康了,豆子也放心了不再來啦。」姥姥笑了笑,臉上卻似有些失落,「豆子不曉得,我沒事、平平安安地,也很想見見牠呢,不知牠當年有沒有生一群小豆子,是不是修成了仙,才有辦法這樣幫我哪,怎不再來看我這老太婆啦……」

老太太喃喃說著,牆角的他嘆了口氣,走過來給姥姥搥背,「姥姥,這樣與我們一道坐在凳子上,腰酸了罷?要不我扶您去旁邊沙發上坐著?」

老太太抬頭看這膚色微黑、清秀乖巧的外孫,笑道:「好罷,這些皮孩子裡就你最乖、最不讓我老太婆擔心了。」

「不過就是個黑皮馬屁精,得意什麼嘛。」虎子在後頭嘟嚷,少年充耳不聞,伸手將老婦扶起,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在沙發上頭坐下,還抱了兩個座墊來,讓姥姥可以撌手。

看著老婦坐在沙發上,看著一旁孫子外孫滿地亂爬,吵吵鬧鬧,臉上掛著滿足的笑,他臉上也露出抹淡淡的笑。

當年樹林子裡來了隻大妖怪,我打不過只得逃呢,裝成了小狗蹭到妳裙下,就給妳這樣養下了。師專裡吃得這樣差,妳卻從來沒讓我餓著。

咬死那條黃狗精,到了今日才知妳沒瞧見,只是要離開始妳那樣地捨不得啊……於是又忍不住留下了。

若是能讓妳終生有這樣滿足的笑,那麼從重慶千里迢迢地跟到了台灣,耗了許多法力讓妳度過許多劫數,用內丹和全副修為換妳一條命,因此耗盡力氣不得不投入妳女兒的胎中重新修煉,成了妳的外孫……

只要能陪妳百年,見妳快樂一生,一切辛苦又何妨?

「姥姥,小心著涼。」他說著,拉過一條毛毯,給老婦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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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以此篇獻給最親愛的外婆,

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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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橘 蕁約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