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他很難得地看著鏡子,看了許久許久。走到他身側的友人望著他,久久才開口:「真難得。」

他回過頭去,見友人那雙清澈的眼睛映著玻璃窗外的光亮,宛如玻璃碎片般發亮。他想了想,開口:「什麼讓你覺得難得?」

友人點點他,再點點鏡子,笑了笑,「我很少看你看鏡子。」

他摸了摸臉,將視線轉回眼前平滑光亮的鏡子,不由得有些出神,鏡子裡那人看起來這樣陌生,彷彿從來不認識。同樣慘白的臉孔,就像那從墳墓裡面爬出的基度山伯爵,他向來都長這副模樣嗎?還是什麼時候起,他的臉已經悄悄變了?

於是他開口,有點恍忽地,「你知道嗎,我看著人啊,就想把他們的臉皮撕下來。」

友人搖頭苦笑,這朋友才華洋溢,文筆犀利,總能令人心搖神馳,就連自己都為那枝筆所迷惑,幾乎是入魔地,追隨著他身側。但實際上這朋友總是會突然地沉入他的世界裡,怎樣也撈不回來。於是只點了點頭,「好吧,為什麼呢?」

「你看那人。」他抬起頭,雙眼有些迷濛。友人順著他手指方向望去,友人注意到那是辦公室中最受歡贏的女孩。女孩正與辦公室中人見人厭的老張說著話,笑容溫和帶點甜,一如平常與每個人說話一般。

「娟啊,她怎麼啦?」友人略為不解,開口問道。但他只是搖頭,過了好一陣,女孩踏著輕巧的步伐離去,這才嘆了口氣。

「你想她真的喜歡跟老張說話嗎?」他開口,聲音卻有些冰冷,聽得友人一呆,又聽他繼續說下去:「她隨時隨地、無時無刻,都是這樣的表情嗎?她真的這樣快樂嗎?她沒有悲傷痛苦的時候嗎?」

友人楞了楞,回想那陳娟在辦公室中,竟然像是從來沒有露出半分不悅的表情,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又哽在喉嚨裡,最後才低嘆:「應該不是吧。」

「是啊,但她從來不會在我們面前表現。對吧?」他開口,那雙眼睛清醒的過份,卻彷彿帶著瘋狂,又繼續說道:「上次我經過茶水間,聽到有人在說她,只說了兩句,我就知道了什麼,但我走開了。」

他又要開口,友人想看清楚他眼睛,卻給他垂下眼避開,只聽他的聲音低低響起,臉卻給鏡子擋住了,「他們說啊,她到處與人上床,要養個誰啊……」

友人張口結舌,不明白為什麼他會突然提到這些話,畢竟他平常沉默,鮮少說長道短。但果然如他所說,這簡短兩句,友人也聽了個明白,只有跟著垂下眼,卻說不出什麼。

「為什麼呢……人們真的很殘忍呢。」他難得地笑了,那笑容卻像冰一樣冷,帶點透明,掛著看不見的銀色結晶。

「每個人,你,他,或者我。」他突然將左手放上臉側,右手直指到友人鼻前,仍是掛著那讓人渾身發涼的笑容,「我們總有層面具掛在這張臉上。你說是吧?」

「我曾經很厭惡,真的很厭惡,為甚麼這些人要掛著面具,為什麼不用真實的面貌面對任何人?為什麼要躲躲藏藏將自己真實的部份隱藏起來?」

「於是我看著人,我屏棄人,我唾棄他們的遮掩。因為他們沒有勇氣。所以少年時我們曾經叛逆。」他突然地改了代名詞,友人呆了呆抬起頭,望向他,卻見那薄冰一樣的笑容已然消失,只剩下苦澀的嘴角仍然微揚,卻已不再是笑容,至少那苦澀蓋過了笑容本該有的甜味。

呆了半晌,友人輕聲嘆了口氣,「是啊……所以我們曾經叛逆。」

「接著我開始悄悄地羨慕。」他又說,卻轉開了眼睛,看著辦公室的牆壁。這話讓友人一愣,這人也會羨慕嗎?

「你很詫異嗎?我也很詫異。我也一直以為我不會羨慕這些,我以為我自己過得很好,直到我在自己臉也發現了面具。」他的左手始終放在臉側,此時食指拇指輕輕相抵,就像是要從臉上揭起什麼東西一樣,卻又停在半空。

「我蓋起了厚重的牆壁,就像是上了厚厚的粉,厚得讓人看不出我表情心情的面具。我也是有面具的,只是這面具始終都在,始終都只有這一張,沒有換,但也不是真正的臉皮。」

「然後我就開始羨慕了。」他又抬起頭,再看向辦公室的另一頭。友人順著他再次看去,只見那陳娟又走回來,這回是和另個人說起話,仍舊是那溫婉溫和甜美的笑容,在那妝點精緻的臉龐上毫無瑕疵。

「你看那樣的人,你看其他的人。他們學會使用各種面具,在面對不同的人的時候,就戴上不同的面具。」他說著,伸起右手,卻是與左手一起,將自己嘴巴拉出個詭異而僵硬的弧度。

「有人換的那樣純熟,一轉眼就是另一副表情。」他仍舊望著那角落,只是方向略為偏了偏,這回卻是看著那老張。只見老張與另個人說話,全無與陳娟說話那般和善,滿臉的頤指氣使,那一旁垂著頭的人卻是新來的工讀生。

「一轉眼的喔,想學都學不來的。」他說的輕描淡寫,沒有諷刺也沒有激動,只是陳述這事實般,然而確實那語氣間真有那麼一絲半點的羨慕。

「所以他們在人們眼中是正常人。」他望著友人,再次地笑了,這回那笑容卻比方才那薄冰般的笑容更寒些,讓友人不由得一顫。

「那麼……你為什麼說他們殘忍?」友人想起方才被岔開的話題,又提了出來。

「因為啊,因為啊,因為他們就跟我以前一樣,想把人的面具給揭下來啊。」他笑得更歡快,卻如冬天的雪花紛飛,繽紛而寒徹骨。

「但是,當人們臉上掛滿了面具,那就成了人的臉皮了,你說,他們摘下面具還能活嗎?」他說著,聲音低了下去,近乎呢喃,「是啊,還能活嗎?但人們用盡各種手段,就想把所有身邊人的面具剝下來,想看見真正的人心。」

「別忘了人心可是血淋淋的啊,看見的人驚恐害怕,被看見的人可是死了。」他說著,又打開桌前的書,友人望去,又是新的一本。正想走回角落的位置,只聽見身後又傳來低喃,「面具不好嗎?讓人們戴著面具卻可以好好地活著,有什麼不好嗎?」

「我想了很久才這麼覺得的。如果可以好好活著,戴著面具也無所謂,可惜當我理解這點時,我的牆壁已經厚到不會再有另一種面具了。」

幾天以後,傳來陳娟自殺的消息,當那愛吵嚷的女孩又來到,在旁邊驚惶萬分地吱吱喳喳時,友人望了他一眼。

那白皙的臉上就像是結了厚厚的霜,又結成了冰,怎樣也看不出半點心思。而審視自己,友人這才發現,自己一點都不驚訝,好像也不甚在意。

女孩走開後,友人開口:「我也躲進了你的牆嗎?」

他搖了搖頭,那個中午卻沒再說任何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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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橘 蕁約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