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怎麼會在這呢?」鄰家的小女孩在我蹲下身去時,明顯的瑟縮了下。

樓梯間很涼也很靜,一絲絲的寒風從透氣窗鑽入,連我都起了滿身雞皮疙瘩。眼前的孩子卻不知道喊冷,只抱著膝蓋,蜷縮在她家鞋櫃邊安靜地望著我身側的角落,就像隻無家可歸的野貓,無情緒的雙眼明透,沒有乞求也沒有好奇。

「娃娃,妳這樣會涼,我去拿件衣服給妳穿。」我輕聲安撫的孩子,她只轉開了視線,而我轉身跑進隔壁租屋內,匆匆抓了件縮水的舊外套又跑出來。

「哥哥給妳加外套好不好?」我輕聲問著孩子,看看她在瞧瞧自己手上的衣物,驀地有些憂慮,不敢冒然就這麼替她披上。

然而娃娃的大眼只有些茫然,她左顧右盼,好像完全感覺不到我的存在。我看了看她再瞧瞧手中的衣物,最後咬咬牙走上前去將皺巴巴的舊衣蓋在孩子瘦小的肩膀。我緊張得幾乎忘了呼吸,甫一放下手中的東西立刻轉身逃回原本的角落,再小心翼翼地回頭張望。

呼……好險,沒有哭,沒大叫,還好還好。上次我不過碰到了這孩子的肩膀,娃娃就哭得驚天動地,若非鄰居們多少知道些這孩子的狀況,自己恐怕早就被抓去警察局作筆錄了。

我這才轉過頭去看娃娃家的大門,鐵灰色的門面映著我的影像,門縫中透出午後陽光的金黃,沒有影子閃動。又來了嗎?我看著門回想,這似乎已經不是頭一次發生的事件。

突然一個影子從身側閃過,我詫異地回望,卻恰巧地看見自己家的門在眼前猛地關上,發出匡噹巨響。娃娃小小手掌正搭在門把上,眸子裡仍舊沒有半點情緒。

「老師說,屋子裡沒人就關門。」娃娃對著我說道,雙眼仍舊不知看著哪裡,聲音平板如背書,但我看著緊鎖的鐵門,覺得自己的胃都揪成了一團。

「娃娃,那是外頭的人有帶鑰匙有要出門時才要關門的啊……」欲哭無淚,我試著與小女孩溝通,然而她再次回給我同樣的話,一面走回門邊的鞋櫃旁縮成團,和方才的姿勢完全相同。

原本以為可以擺脫這場混水……沒想到卻是自己跳進來,我咬咬牙,伸手往娃娃家的門鈴按下。

「高太太,真是不好意思,但是妳的女兒還在門外,另外我要借一下電話!」我對著門內鬼吼鬼叫,試圖讓自己平常少用的嗓門大到裡面的人都無法忽視。

嘰呀聲響,門開了一縫,露出雙泛黃帶血絲的雙眼,我被那眼睛的主人瞪得一愣,差點沒直接跳起來轉身逃跑。




聽著電腦開機的嗡嗡聲,我看著銀藍色的螢幕發呆,老電腦的速度很慢,我等了半晌才連上線、打開Google,在裡面輸入了幾個字。

『自閉症』

咻咻的風扇聲響著,我感受電器在冷空氣中散發其特有的暖度,想著下午聽見的話,莫名的覺得室內又涼了些。
 
 那雙發黃泛紅的雙眼很快地出現在門外,乾瘦矮小的高太太像隻出洞的豹子,碰地打開大門,抓起娃娃就往門內走,走出兩步就注意到孩子身上的外套。

 「我管孩子關你什麼事,你給她穿這什麼東西?」高媽媽抓起娃娃身上的衣服,狠狠往我的腳邊一丟,碰地關上門,我近乎愕然地撿起地上的外套,上頭仍透著些許的體溫,但樓梯間只剩下我和初冬偷偷鑽入建築物盤桓的冷風。

 於是我並沒有借到電話,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去找鎖匠。幸好我剛回家,並沒有衣著不雅,而那件一片好心卻引來母老虎親的外套,剛好為我遮風。這麼一折騰,再次進到自己家門時,已經過了八點。

看著維基百科裡一行行的字,我覺得腦袋又脹痛了起來,嘆了口氣,我輸入了另外幾個字,繼續看下去。直到想起明日要繳交的報告時,時鐘指針已過了十一點半。

鄰家的方向又傳來斷斷續續熟悉的吼叫,看來這日他錯過安靜的休戰時間,報告要寫完可說遙遙無期。

「歐買尬,算了,放棄放棄。」我像是賭氣一樣地關上所有網頁,自顧自轉身埋頭進深後雜亂的講義紙堆裡。

再怎麼說,那都是她們家的事,以急迫性來說,絕對是報告比較要緊。




看著眼前不知道又在看哪裡的孩子,高美蘭又莫名地興起股怒氣,就是這張傻臉,才害她落到現在這副窘境。抬起手來又想打,卻見不發一語的孩子再次縮成團狀。

氣不打一處來,高美蘭抓起孩子的耳朵大力地扭,一路把她半拖半拎地揪回房間裡,重重摜在小床上。

「睡覺,我不要看到妳。」高美蘭對著床上歪坐著、破布娃娃一樣的孩子,忿忿地吼著。

不料始終沒動靜的孩子卻抬起頭,「睡覺之前要刷牙。」清澈的童音一樣的平板。

「刷什麼牙!叫妳睡覺就睡覺,妳要刷什麼牙?」高美蘭大步向前,重重賞了孩子一巴掌,打得小女孩頭偏向一邊,轉身欲走出房門,拉上門打算就這麼將女孩鎖在房內一夜,卻見小孩跳下床,衝到門邊,半個身體卡著門邊硬是不讓她把門拉上,小臉上是難得的激動。

「刷牙!」孩子尖聲叫著,「刷牙刷牙刷牙刷牙刷牙刷牙!」竟是莫名的堅持,似乎見女子仍執意要關上門,孩子就這麼在門邊尖叫起來,像是不用換氣一樣的尖叫回盪在屋子裡,拉尖的童音完全不若人類的嗓子。

最後高美蘭忍不住也大叫著捂起耳朵,心底湧動的火氣和憤怒和她的叫聲與淚水一同落下。

為什麼,上天待我這樣涼薄?女子自問著,最後她滑坐在地上,抱著頭,在女兒的尖叫聲中,縮在孩童房的門口和孩子一同放聲痛哭。




「我這科一定會被大刀陳給宰了。」我無奈地對麻煩抱怨……好吧,他本名似乎叫馬奇帆,但這不重要,總之麻煩是跟我同班三年至今的戰友兼死黨。

那種我翹課他幫簽,他翹課我幫胡謅病假的好戰友。

「你不是每次都把報告壓死線壓得很順嗎,怎麼這次交不出來?」麻煩抓了抓頭,滿臉睡眼惺忪,看來他跟我同樣看了本日日出,但他交出報告而我沒有。

「我快被隔壁那家吵到精神衰弱……下午還被那家太太嚇到,實在是有夠給他倒楣。」我大嘆。

若不是發生那個插曲,我哪會忘記要寫報告,但昨晚那哭聲實在太可怕,連附近的狗都吹起螺來。要不是今早出門時還看見臉色蒼白雙目紅腫的高太太帶著娃娃去搭車,我一定打電話給警察看看裡面有無發生家庭慘劇之類。

「你說那小孩怪怪的,之前聽鄰居說她有自閉症?」麻煩提問,而我點頭。

樓下那家八卦阿嬸是這樣說的沒錯,而且……想到阿嬸所說其他的話,我不由自主地沉默。

「算了算了,那都不重要。」我向麻煩長嘆,「下午的課我要翹,看看五點前能不能把報告混進大刀陳辦公室的報告堆裡。」

「我會幫你點名的。」麻煩露出非常有義氣的表情,於是我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翹課回家趕作業去。




黑暗中,有很輕很輕的歌,小小聲的歌在唱著。

我總是聽著那首歌,於是忘記聽人說話。

老師走到我眼前,前面有一道好亮的光打在他身上,老師拿起張卡片,對著我說了些什麼。那是張很漂亮的卡片,我認得上面的東西,亮紅色的,金光閃閃的花。老師又拿了很多卡片,但我看著其他卡片卻只想著花。

老師之前說過,那張卡片是花,所以那應該是花。

吃完飯後刷牙。

教室沒人要關燈關門。

吃東西以前要洗手。

睡覺前要刷牙。

我統統背給老師聽,老師笑了,我很乖。

老師把我們拉到位子上,擺好我們的手,蓋上毯子,吃完飯刷完牙然後要睡覺。我摸著毯子的毛,看著暗下來的教室的燈。

乖乖閉上眼睛,我聽起黑暗中的歌。

只有我聽得到的歌。

那首歌,就跟紅色的花一樣漂亮。




入冬的北城不斷不斷的落雨,我看著嘩啦啦降下的雨點,想起上回忘在教室就再也不知所蹤的傘,我忍不住長嘆。

帶著報告飛奔入雨中,然後把溼答答的紙張藏進陳大刀的紙堆裡,用染遍全班報告的作法告訴他我遲交?

那真是瘋了。

最後我拿了個黑色垃圾袋將珍貴的報告層層包裹,穿上宅男配件短褲拖鞋,很好,這樣傾盆大雨奈我何?

走出門外時,我嚇得差點把鑰匙一丟,對側門邊縮著個人影,卻不再是嬌小的娃娃,而是乾瘦骨如柴的高太太。她滿臉蠟黃,雙眼緊閉,就這麼坐在門邊,剛好與昨日娃娃的位置相對。

我屏息打量她,但她沒出半點聲音。樓梯間裡只剩下雨聲,安靜得像是……像是我眼前是個死人。

我的天啊,我可不想住在凶宅裡,現在該怎麼辦?叫叫ABC?還是先打119?不對,如果她死了我要打110!腦袋裡一片混亂,我走上前去探她的呼吸,總算見到她胸口微微起伏了下。

感謝老天,她沒死,我深吸了口氣按下119。我的天,自從國小惡作劇以後,我就沒撥過這麼重要的電話。

電話響了,我呆楞地告訴對方我家門口有人病倒了,說了三次,直到對方吼著要我告訴他我家在哪,我這才發現自己笨到了家。

千萬不能告訴麻煩,他一定會把我的事蹟發表上笨版賺優文。

我坐在樓梯上,看著門邊的高太太仍舊沒半點聲息,風聲帶著雨聲從破爛的透氣窗縫流入,而我想著的卻是樓下八卦阿嬸所說的國台語混雜小道消息。

 「伊啊,馬系就甘苦,愛上大自己好多歲的老公,為了結婚和家人都斷了關係,沒想到結婚後生下的孩子卻是啥米自閉症,老公幫著養幾年受不了就走啊,攏姆哉樣造去斗尾啊。」

望著那張發黃瘦削的臉,我想像著她當年的模樣,一定是很倔強的臉,娃娃那麼漂亮,或許她當年很美。這樣像小說一樣的情節卻在身邊上演。

 「後來,她也累壞了啊,天天打孩子,我家阿齊說這一定是得了啥米躁鬱症,唉唷我看恐怕也是喔,就這麼肖去欸……」

我嘆了口氣,停止自己亂飄的想像,再怎麼想也幫不上她的忙。或許之後我可以問她我能不能幫忙帶娃娃,這樣或許她就不會那樣累。

但想起娃娃的尖叫,我也不由自主地背脊發涼,抹了抹臉,我發覺自己猶豫起來。

正胡思亂想著,外頭救護車的聲音由遠而近,我連忙跑進自己家門,電鈴果然在警笛靜下不久後響起,我按下紅鈕,聽著樓下鐵門框啷彈開。

直到白衣的救護車工作人員將高太太載上車離去,我都還拿不定主意。

外頭的太陽西斜,難得的光亮讓我有了空氣回暖的錯覺,享受樓梯間的日光浴到一半,我這才想起自己出門的最大目的。

完了,陳大刀……




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卻是滿眼刺目的白,高美蘭愣了愣,差點尖叫出聲。搖搖晃晃地爬起身,手一動卻發覺上頭連著細細的點滴管。

左右張望,卻是橙色的布簾環繞,她總算從迷濛中回神,意識到自己在醫院。

四周靜得出奇,而她愣了半晌後縮回略薄的被子裡,摩娑手腳試圖取得一絲半點的暖意。

不知等了多久,外頭傳來輕巧的腳步聲。她連忙出聲喚住,一名護士探頭進來,見她清醒而露出喜色。護士看了看床尾的板子,開口解釋了下高美蘭此刻的狀況。

「高小姐,您在家門口昏倒,鄰居替您叫的救護車。至於病因目前推斷是慢性肝炎、營養不良和長期過勞。」護士朝她笑笑,「有要替您通知哪位家人?或者家裡有誰在等您?」

家人……高美蘭愣了下,一個名字竄過她的意識,娃娃!她坐起身就想開口,下一秒卻是另個想法閃過腦海,她抿了抿嘴,緩緩搖頭。

護士體諒地拍拍她的肩膀,「那麼您有健保卡嗎?或者有什麼證件在身邊……?啊,您的包包在這裡,稍後我們替您登錄個資料,其餘手續等您體力好轉……」

聽著護士所說,高美蘭只隨之點頭搖頭,看著白衣護士拿著卡片離去,她像是洩了氣一樣地往後靠,挨著枕頭渾身乏力。只離開這一下就轉為冰涼的布料貼著她的脖頸,卻比不上從腹裡緩緩上升的絲絲寒氣。

這樣做……是對的,她終於可以擺脫這個可怕的地獄……




被陳大刀逮個正著還狠刮了一頓,我垂頭喪氣地回家,麻煩原本打算請我吃頓麥當勞以安慰我遭受重創的幼小心靈,但我連吃飯的胃口都沒了,只好婉謝他的好意。走到家門邊,卻見個小小身影再一樓大門邊縮成一團。

就著稍遠處路燈的銀光,我總算看清那個影子--

「娃娃?」我目瞪口呆,這才想起她娘早已給我送去醫院了,難怪孩子不得其家門而入。

但,這問題可就大了,我瞪著那不發一語,冷靜陰沉到像是可以冒出鬼火的孩子,只覺得渾身發涼。我只知道我找來了救護車,但是我可不知道她老媽被送到哪裡去啊。

我抓了抓頭,這才驚覺,高太太可不是姓高名太太……

「那個……娃娃,妳媽媽叫什麼名字?」我得到意料中的沉默。

我連鄰居的名字都不知道,這下子連帶著娃娃一家家醫院詢問都沒辦法,這該怎麼辦才好?我盯著娃娃,再看看手上的鑰匙,看看電鈴再瞧瞧門,直到娃娃打了個噴嚏我才驚覺,外頭的冷風對這麼個孩子來說,實在太嚴酷了些。

我開了門,回頭看娃娃,不料她卻還是堅守陣地地坐在原處。

「娃娃,先進來吧,外面很冷啊。」我試著說服她,娃娃卻仍保持沉默。但她沒反應我也不敢貿然去拉她,生怕被認成騷擾小羅莉的怪葛格。

這詭異的說服與對峙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我也覺得渾身冷到透,冰涼的衣角明明乾燥摸起來卻像溼透,娃娃似乎也累壞了,沒讓我牽,她自顧自起身走進大門內。進了門到帶著她上樓都比我想像的好辦,但到了我們兩家所在的四樓時,小女娃卻一溜煙跑出電梯,縮在鞋櫃一角,大有今晚就在此安身立命之相。

這可不行,就算在這裡過夜,也一樣會凍壞的,更何況誰知道她媽媽明天回不回家?再者,在樓梯間也不是非常安全,誰知道有沒有壞人會路過?就算是怪怪的小羅莉,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我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我開著大門,不斷試圖說服她與我一同進屋,但娃娃仍舊左顧右盼,一對明亮的眼睛就是不放在我的方向,就像我只是隻嗡嗡叫的蚊子或者根本是空氣。我頹喪地長嘆,驀地理解到為何高太太長期獨自一人帶大這孩子,會養到精神與身體一起崩潰。

最後猶豫半晌,我看了看大敞的家門再看看小羅莉。

大不了就陪妳在外頭窩一個晚上嘛,誰怕誰啊,本宅男天天看日出還看假的嗎?今天從室內換到室外看也沒關係的!

於是我先將樓梯略略掃過,搬出了半個窩,花了好一番口舌才半推半就地把小羅莉抓上和式床墊,將她用我心愛的毛毯裹個嚴嚴實實,保證半點風也涼不著她。接著搬出兩三套漫畫,幾大包零食,就這麼帶著個自閉小羅莉在樓梯間露宿起來。

看著羅莉接受我的上貢,我忍不住得意洋洋,覺得自閉的孩子也不過如此。然而我的太平日子沒有持續太久。當娃娃啃完一包餅乾,發覺沒有新的餅乾時,她滿臉鎮靜地向我下達指示。

「吃完東西要刷牙。」

我呆了呆,左顧右盼,這下子好了,先別說她根本不願意進我家大門,再者,哪裡可以找來她的牙刷?

我勉為其難地回家倒了杯水給她,「娃娃乖,漱口就好。」

然而小女娃完全不同意這個替代方案,過了沒幾分鐘,我總算體驗到總是三更半夜聽見的尖叫聲從何而來。

最終結局是,我遺憾地收了樓梯間的攤子,帶著娃娃和錢包,去附近的商店尋找牙刷。而我們就這麼走了五家店,才看見她要的「那種」牙刷。

那個晚上慘烈到不堪回首,我巴不得找鎖匠來把她家門拆了,娃娃一下吵著要刷牙一下吵著要上廁所,卻又在我家門口抵死不進門。最後我氣急把她抱了起來,打算直接綁去廁所,而小女孩就這麼在我門口乾嚎,嚎得像是我要把她抱去屠宰場一樣。

直到我手放開後的五分鐘,她的緊急警報總算靜下來,待我千方百計套出原因,卻是一句,「不可以進陌生人家門。」

我真想轉身去撞電梯門自殺。




漫漫長夜終於過去,一早站起時我發誓聽見自己的腰發出慘烈的喀啦聲。幸好娃娃還知道搭通勤巴士的地點,否則她不上學我豈不是得整天盯著她免得出事。至於帶去上課?帶娃娃去上陳大刀的課?真是別鬧了。

麻煩聽了我的訴苦後,非常沒義氣地笑倒在地,「你說看起來很可愛?可以考慮培育成紫之上啊。」

「一個尖叫到整棟樓都聽見的紫之上?馬X帆你的腦袋裡只剩下A片和豆腐了嗎?」

「請別把我名字中間那個字消音,聽起來很糟糕。」

「你的發言有比較不糟糕嗎?」


那天我一整天忐忑,下課時也沒多逗留就衝回家,家門前空空的,公寓大門外也沒有孩子的人影。我呆了呆看看錶,發覺才不過三點多,忍不住自嘲地笑出聲。

人家再怎樣的特教學校,三點鐘也不會就回到家了,我聳聳肩,窩回房間去補眠。睡得胡天胡地醒來,這才見外頭天色都暗了,連忙衝下樓開門,只見那小小人影又坐在一樓門外。看她又在外頭,我也不詫異,想必鄰居都勸她勸不動,都市的冷漠也就讓他們就這樣算了。

這回娃娃看到我不再對峙,我叫了幾聲就乖乖跟進公寓來。我帶著她上樓,這次娃娃也不拒絕進我家門,於是將小女孩安置在家裡,接著匆匆出門去買食物。她究竟該吃什麼我不暸,但給小朋友吃麥當當,絕對不會被拒絕。

我心安理得地跨上小破車,噗噗噗地往速食店的方向騎去。




娃,妳知道嗎,媽不是故意要拋下妳。

由於肝炎狀況堪憂,高美蘭被安排住院觀察,她沒提自己孩子的事,醫院內的人也沒問,或許猜測她會把孩子給家人帶,卻沒人知道高美蘭家裡並沒有別人。

摸著貼著點滴的紙膠,女子看著手出了神。這樣蠟黃的皮膚和乾枯的手爪,都不是十年前的她想像自己將擁有的。

那時她以為自己將永遠幸福,因為找到對的那個人。

那人高挑,有著成熟男子特有的帥氣,帶點銀絲的髮是她最欣賞的部份之一,再來就是那雙冷靜的眼睛。

她永遠都不知道,當孩子被診斷為自閉症時,那雙眼睛裡會出現的恐懼。那時的美蘭也不知道,在養了孩子四年之後,她心愛的白馬王子有日就這樣帶著存摺現金,和所有屬於他的物品,就這麼消失無蹤。

她一直到那時才明白,原來台灣這樣小,但人要不見也是可以不見。

很多事情,她都一直過了很久才明白。

比如,原來一個自閉症的孩子,可以讓她無時無刻都想死。

「我的決定是對的,我本來就不該被綁在這樣可怕的牢籠之中。」她喃喃自語,「娃,妳別恨媽,媽媽……不是故意的。」




帶孩子的日子過到第三天,我驚覺自己其實頗為賢慧,而且在娃娃的超級領導之下,我的作息也變得無比規律。

她非得在十一點睡覺,睡覺時一定要關掉所有的燈,少關一盞要哭,我開個燈也要大叫。某次她差點直接拔了我電腦插頭,我大驚失色之餘,也不由得對她的聰明才智做出重新評估的打算。

娃娃仍舊難以溝通,時不時還是會演出場驚聲尖叫,但整棟樓的鄰居包括我在內,其實早都習慣娃娃的哭叫,所以沒人來敲響我的大門。

他們或許都以為高太太回來了,但娃娃卻在我這。我瞟了眼那個蹲踞客廳沙發角落,以奇怪姿勢蜷伏的小孩。那個位置似乎讓她覺得安全,除了上廁所和非常必要的刷牙以外,她怎樣也不離開那個角落。

我向麻煩碎碎念家裡多了個麻煩的孩子,麻煩卻是相當幸災樂禍,「反正那間那麼大,給她住一下又不會少一面牆。」

看了看娃娃,我又猶豫了半晌,這間是姑媽的房子,讓我大學期間暫住於此,反正姑媽也不會來查看,暫時讓娃娃住著也無妨吧。但……為什麼到了今天,高太太都還是對娃娃不聞不問?難道她送到了醫院就過世了?

我的天,這會不會太狗血!

我看了看娃娃,暗自決定若明天高太太還是不見蹤影,就要帶著娃娃去附近的派出所報案。看了看抱著膝蓋又不知走神到哪去的娃娃,我驀地憐憫了起來,幾乎想伸手去拍拍她,但這動作太危險了。

娃娃就像是顆不定時而無限次數使用的炸彈,隨便個簡單的動作都會引得她爆炸,那樣餘韻繞樑的尖叫我可不想再體驗。




這是個安全的角落,我縮成一團,輕輕搖晃,這姿勢讓我覺得安心,好像這樣就可以把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光都擋在外面。

就可以繼續聽著,那黑暗無光之中的歌聲,看那黑暗之後的小花。

再過一下下,就要睡覺,我晃啊晃地,打了個哈欠,跳下軟綿綿暖烘烘的巢,走向很多話的大哥哥。

「刷牙。」我說。




按照麻煩的說法,包養紫之上的日記進入第七天,我已經完全掌握了娃娃的生活機制,知道怎樣她才不會尖叫。至於給娃娃洗澡這個大工程,我三天前委託給樓下八卦阿嬸,窩在樓上我聽著三樓傳出淒厲的尖叫,我默默慶幸現在是冬天,不用天天洗澡。

事後阿嬸表示,她洗貓都沒這麼慘烈。

對於孩子的娘一直沒出現這點,我們認真討論後,決定繼續等待,假如真的有何不測,醫院應該會通知……吧。

偷偷按下檯燈開關,再瞄向客廳的方向,很好,沒有動靜。現在我都趁她睡熟了--通常是半小時左右,安全範圍是一小時,再偷偷把燈給扭開,於是我又回到夜貓子的生活。

一個人住在外面的日子,說無聊不無聊,但說寂寞真的很寂寞。直到家裡多了個吵鬧的孩子,我才發現原來我有隱藏的慈母性格。

或許……那也是因為太寂寞的緣故。

偷偷跑到客廳偷看睡熟的娃娃,微弱的橘色燈光下,孩子睡得香甜,呼聲細細,睡著了這尖叫的小麻煩就瞬間變成小天使。

我跑去查了維基百科,問了念醫科的朋友的朋友,這才對自閉症這種東西有底了解。但真的也就是一點而已,我知道的最真切的,不過就是她一切必須按表操課、無法溝通還有……她其實還算不太嚴重。

抱著膝蓋就這麼在客廳另一張沙發上窩著,看著娃娃的臉,看黯淡的燈,我出神了,等醒來時天色微亮,趁著娃娃尚未醒轉,我偷偷關上燈。

若是有個妹妹,就是這樣子了吧?

突然,我好希望高太太不要回來。




這是個不周延的計畫,美蘭感覺著自己的心跳加速,些許的恐懼在血管中蔓延,在肝炎的發燒稍微緩解之後,美蘭總算意識道自己做了什麼。她不敢回家,生恐等在那邊的是警察、社福人員,或者……

她將臉埋進被裡,好像黑暗就可以遮掩所有的心虛,然而無光的空間卻讓那張小小臉孔在視線之後變得更清晰。

娃娃……她半恐懼半害怕地閉上眼。

幸好醫生還說,要再觀察兩天。

那麼兩天之後呢?

她發著抖,感覺眼淚滲出眼角。

她不是故意的……

然而罪疚感讓回憶變得更加清晰,她看見自己毆打孩子的每一下,看見娃娃縮成一團躲避她的攻擊。那雙茫然的眼睛在那瞬間更茫然,不知看向哪裡,或者不知躲到殼裡的哪一處。

這只會讓娃娃的自閉症更惡化而已。

她知道,她都知道,但……

來不及了……

或許,心底真的有後悔,有一點點後悔嗎?不,或許有很多很多……

她看著黑暗中,孩子蒼白的小臉。

娃娃,妳死了來找媽媽嗎?

美蘭閉上雙眼,更多眼淚沿著眼角流下。




我睜開眼睛,聽到細小的聲音。循聲抬起頭,那是很低很低的歌聲,來自客廳,娃娃的方向。

我小心翼翼地起身,試著讓棉被的窸窣聲降到最低,偷偷摸摸地摸到門邊,只見冬日昏暗的晨光中,客廳落地窗透入的光亮框出個小小身影。聲音從那裡來,所以,娃娃……在唱歌?

我幾乎是驚訝地靠近,原來,這孩子會發出除了尖叫以外的聲音嗎?

娃娃的聲音彷彿比同齡其他孩子的低些,但仍柔嫩透亮,童音和柔和的音階搭配在一起,我彷彿聽見了天使唱歌。

我站在一旁,被那樣有些跑音的歌聲感動,竟然就這麼淚流滿面。

或許,娃娃從來都不是真的要拒絕我們。

或許我太過激動,發出了些許聲響,娃娃回過頭來,黑得沒有半點雜質的眼睛依舊沉靜,如同湖水無波。

她停下了歌聲,只這麼望著我。

儘管我不信教,卻覺得那瞬間,我得到了救贖。

 自閉症的孩子通常有些特殊的天賦,不一定有,但他們的才能常常能讓我們驚艷。

我想起醫科的朋友所說,摸了摸臉,我從來只聽過算數好記憶好的自閉症患者,卻沒聽過會唱歌的。

與其歸諸於科學,我寧願歸因為神蹟。




驚訝地坐起,頰邊微癢,伸手一抹卻是滿手冷透的淚,

方才夢中,那是什麼樣的聲音?那樣清澈柔軟,彷彿可以撫觸靈魂,就像在身體深處開出花朵,而那花必定是傳說中晶瑩剔透的雪蓮。

美蘭環顧四週,隔著簾子的鄰床室友仍沉沉睡著,那人呼吸道出了問題,隔著簾子都聽得見那怪異的呼氣聲。

這不是剛才聽見的聲音,剛才那是……天使的歌聲。

但卻那樣熟悉,彷彿似曾相識。

莫非是死去的娃娃回來唱歌給自己聽嗎?娃娃還願意認自己這樣糟糕的母親為媽媽嗎?美蘭抓緊了被褥,淚水泉湧而出,娃娃,妳原諒媽媽了嗎……

娃娃,我對不起妳……

驀地,她突然下了決心。

伸手抓起床邊的錢包,看了眼手上的點滴,她沒有猶豫就拆下包覆的紙膠帶和紗布,抽出仍滲著血絲的軟針,將它們擱到一處。

入院她沒來得及收拾衣服,反正她掛著點滴也無法洗澡和替換衣物。美蘭打開衣櫃,找到當初穿著的那件外套,罩上身,悄悄地沿著安全梯走下樓,走進仍舊昏暗的醫院一樓大廳。看著玻璃門敞開,她走出寒風習習的室外,打了個顫。

但她仍舊沒有猶豫,看向醫院一旁等待的計程車,她向半瞌睡的司機揮手。

「計程車!」




這日我一樣按著娃娃的表操課,她不可能將作息告訴我,所有的模式全都是以試誤學習的模式進行。我做對了,她就安靜,我做錯了,她就尖叫,這倒是相當容易判別。

此時我正給娃娃扣釦子,她仍舊扭來扭去東張西望,眼神永遠不是對著我。

而我扣完釦子放開手,看她爬回沙發上去窩著,等待我送到手邊的早餐。

正當我給娃娃圍上圍兜兜時,門鈴聲響起。我詫異地抬眼看鐘,七點,誰會這種時間來摁門鈴。

走到門邊的幾秒鐘內我想了無數種可能性,緊張兮兮地從貓眼往外望,卻是個出乎意料的人影--高太太。

我拉開門,門外的高太太扭著手,臉上的神色很是奇異。她的眼白仍舊犯黃,但那眼中透出的光亮簡直不似我見過的她,「是這樣的,我想問……」

然而我沒機會聽完她究竟想問什麼,因為她的視線完全被另一邊吸引住。而那表情之豐富,我前所見過。

只見女子睜大了眼,微微張開嘴,瞪圓的眼睛透出驚訝,再來是些許茫然,彷彿不可置信,最後是慢慢湧出的笑容,掩不住的狂喜。

我詫異她的模樣和改變,以過往對高太太的印象,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表情,尤其是面對她的女兒。我想起阿嬸說的--高太太的躁鬱症,猶豫著是不是該把她拉住。然而在我正想伸出手去的同時,她猛地衝進客廳,動作之大幾乎讓我以為她要對孩子不利,然而下個瞬間她卻停下了腳步,在娃娃的兩三步之前。

「娃娃……」高太太開口,聲音中透著哽咽。

而總是不知看哪裡的娃娃居然回過頭,定定地望著她的母親。接著,娃娃做了個讓我震驚,卻又幾乎有些嫉妒的動作,她伸開小小雙手,給了高太太一個輕輕的擁抱,一觸即及離開,又縮回她沙發的小角落。

高太太沒有回頭,從我的角度也看不見她的神情。

但那方向傳來細微的哭聲,最後哭聲轉大,高太太就這麼在我家的客廳痛哭失聲。娃娃定定地看著前方,彷彿對於旁邊的哭泣毫無知覺。

尷尬地站了會,我轉身,躲進客廳與餐廳之交,通往房間的拐角處。

客廳的哭泣和低語沒有止息,直到娃娃沉穩的童音響起,「媽媽,上學。」


尾聲



「紫之上還是回家了,有沒有覺得很可惜?」麻煩終究是個麻煩,永遠可以找到讓我想拿起東西揍他的句子。

「她不是紫……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會懂。」我鄙夷地賞給麻煩個白眼,把手上厚重的原文課本放回腳踏墊上的書包裡。

「那後來咧,高太太有沒有謝你啊?」

我不作聲,假裝充耳未聞。

從那之後,高太太又回去住了三天院,總算確定將肝炎控制住,她這才回到公寓的家。

娃娃回家是回家了,卻明顯把我家客廳的貴賓席視為別府,沒事就狂敲我家的門表示羅莉來打算前往別府巡視,裡面的僕人快開門。

反正娃娃總歸會來,於是我向高太太表示願意偶爾幫忙帶下娃娃,八卦阿嬸則非常有勇氣地,自願偶爾替娃娃洗澡。高太太聽到我們這樣提議,感動萬分,一雙疲倦未退的眼裡水光閃爍,我沒有漏看。

和麻煩揮揮手,我騎慣行的捷徑回家。到家停車,看看錶,五點半。

輕快地上樓,在電梯口遇到正要出門的阿嬸,向她問好後上樓,看著電梯升到四。

電梯門開,右手邊,我家門對側的鐵灰大門半敞,娃娃探頭看了眼,發現我出了電梯,立刻鑽出家門,碰地關上自家鐵門後跑到我家門邊等著,彷彿這動作再自然不過。

當晚晚餐是高太太的手藝,自從住院事件之後,她經常送來不少熟菜,讓我眼界大開,還真不知她深藏不漏的烹飪技術這樣令人驚艷。


「我聽說娃娃學校老師說,他們那邊有專門訓練自閉兒童音樂的師資,我想下次或許可以帶娃娃去試試。」

我停下筷子,看看高太太再瞧瞧娃娃,後者正嚼著滿嘴鼓鼓的菜,渾然不知我們在談論她。

「很好呀。」猶豫了半晌,我只點點頭傻笑了下,沒辦法,我實在不太會說話。

想起那時的歌聲,我覺得彷彿是美麗的幻夢,娃娃的歌聲剔透,就像是天使的翅膀,又像是耳鼓裡,悄悄地,在清晨盛開的花。

那或許是,我這輩子永遠忘不了的記憶,也是娃娃給我最美麗的禮物。高太太說,她在醫院時也有聽到,而我不曾懷疑過。

「真的,超棒的呢……」我再次開口,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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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橘 蕁約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